来源:2015-11-26 | 人围观
巴黎的事情告诉西方,现在必须抛弃双重标准,他们支持库尔德武装,早晚会尝到苦果。
针对近期发生的恐怖袭击、中东变局和难民问题,观察者网编辑建议我和中东朋友们聊一聊,听听他们的想法。起初,我觉得这样的讨论不会有太大收获。我的这些同龄朋友,无论来自埃及、叙利亚,还是伊朗、土耳其,都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聊到上述话题,他们还能说什么呢?无非是老调重弹,对遇难者表示同情,对恐怖分子表示谴责,然后重申这些暴力行为与伊斯兰正道无关。
然而当他们打开话匣子,我却发现这些年轻人眼中的世界远比我想象得要模糊复杂的多。在此,我将他们的言论和见解,结合所在国的近期舆情呈现给读者。这其中不乏积极和理性的声音,但也有满满的负能量和阴谋论。我们不妨暂不作先入为主的真假、对错判断,也不强调他们的观点是否代表某种主流,只是借助不同国家的视角,揭示问题的复杂性。
哈迪(伊朗):法国自导自演,好像一个人跑到警察面前说“我不是小偷”
哈迪收到了在德国攻读实验物理学博士的录取通知,回德黑兰短暂探亲后,又来到柏林。我和哈迪是老朋友了。他在德攻读研究生期间,我们不但在柏林常聚,他在德黑兰的朋友和家人我也几乎都认识。哈迪是虔诚的什叶派穆斯林。他坚守自己的信念,却又从不把它灌输、强加到别人头上。在德国,他是导师的宠儿,轻松拿到继续攻读博士的机会。但我又感到他的心始终是属于伊朗的。哈迪热爱他的祖国,关心那里发生的一切,却又对伊朗的体制弊端痛心疾首。
这回我在波斯餐厅给他接风,等待时顺便浏览了一份伊朗当地的报纸,头版配着巴黎遇难者的照片,大字写着“请享用晚餐”,小字为“西方最终品尝了在叙利亚亲手烹调(晚餐)的滋味”。我对哈迪说:“这也太恶毒了吧!”他说:“死硬保守派的报纸,不必放在心上。不过这一切难道不是‘反吹’(blowback)效应的生动写照吗?”反吹既是物理名词,也是情报用词,指秘密行动适得其反,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引火烧身。“法国卖给沙特那么多武器,沙特用这些军品援助极端分子,极端分子再打回法国,这真是地道的‘反吹’!难民问题不也一样,北约和俄罗斯不尊重叙利亚的主权,叙利亚人流向海外,也不会尊重别国的国界。”
聊着聊着,我发现哈迪的想法比那份报纸上的批驳更加细致入微。“你不觉得巴黎恐袭疑点很多吗?”他问道,“奥朗德在袭击后马上发表电视讲话,声称巴黎惨案是境外策划的针对法国的袭击,他凭什么在如此短时间内就断定是境外策划的?那些袭击者搞爆炸、枪击也就罢了,干嘛要随身带着身份证件,难道是为了协助警方查案吗?法国又怎么可能在事件发生后立即准备就绪,发动对叙利亚的打击?这一切难道不奇怪吗?!”
“我觉得这根本就是法国政府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哈迪说,“法国要为出兵叙利亚找借口,现在眼看着叙利亚政府又恢复了气力,和俄罗斯的盟友关系更加紧密,法国当然不允许俄罗斯一国独吞在叙利亚的利益。于是巴黎事件后,法俄一起借反恐之名瓜分势力范围。这就好比伊朗人常说的一句话——一个人跑到警察面前,对他说‘我不是小偷’。法国做的就是这种欲盖弥彰的事。”
“你这次入境遇到什么特别盘问和检查了吗?”我问。“当然”,他说,“边检的人问我去没去过这儿呀那儿呀的。可我心想,你们这么问又有什么意义。那些巴黎的袭击者还不是拿着欧盟护照,数次往返于欧洲和伊斯兰国之间,也没被查出来!再说,伊朗境内没有一个组织或党派是支持伊斯兰国的,即便穆兄会的分支伊斯兰联盟党(heyat moatalife)也是反IS的。伊斯兰国是我们全民和各派政治力量的公敌,也是伊朗严峻的安全威胁。”
拉万(叙利亚):我觉得外界对叙利亚难民有误解
拉万常说,真主对她是格外眷顾的。今年夏天,她被柏林自由大学录取攻读生物制药系博士,秋天便从大马士革来到柏林,并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下,顺利找到满意的栖身之所。拉万一头卷发,打扮时尚,走在衣着朴素的柏林人中间,脱颖而出。她深爱自己的祖国,却又爱莫能助:“我决定步姐姐的后尘到德国读书,不是为了逃避动荡。即便没有战争,我也要走出国门做一番自己的事业。叙利亚的教育是不错的,学生学得也好,但这一切都是白费,你很难找到体现自己价值的工作,工资也只够维持每月生计。更何况你越优秀就越会成为政府的眼中钉,处境就越危险。而对男孩子来说,这些还都是次要的,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你就会被征去服役,然后失踪。”
在德国,拉万和叙利亚朋友们走得很近,有的是刚来这里的难民,有的是她在叙利亚就相识的朋友。“这次和我一起来德国的,有200多个叙利亚学生,他们受德国政府资助攻读不同学位。这个项目叫Leadership for Syria,面向叙国内和海外各地的叙利亚难民招生,报名者只需提交一份意向书和学籍资料,甚至不需英语或德语水平的证明。录取后,学生们会先被安排到德国的一些小城市和当地人居住,并接受四个月的语言培训。还记得来德国前我们一起到德国驻黎巴嫩使馆交材料办签证,那里的黎巴嫩雇员嫉妒我们有这条去欧洲的捷径,故意对我们百般刁难。但最终,我们还是顺利来到德国。再过几个星期,德国外长要在外交部亲自接见我们。”
“相比大多数来欧洲的难民,我们真是幸运百倍!难民无论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到欧洲,都是九死一生。他们或要在海里游泳,或要过境伊斯兰国,或要抛弃亲友,甚至是眼睁睁地看着同行的人死去。很多人到德国后,心理都有问题。即便是对我,他们也不愿讲述那段痛苦的经历。”
“虽然身在欧洲,难民的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盼着早点回到祖国,尽管希望越来越渺茫。我觉得外界对叙利亚难民有误解,以为他们是像东欧、巴尔干人一样,蜂拥到德国打工挣钱。其实并不是这样。来到在一个新的国家,学习这里的语言,适应这里的自然和社会环境,非常困难。许多难民都珍藏着叙利亚住所的钥匙,他们想回家。这些人并没有为德国的物质丰富而欢欣鼓舞。一次他们做蛋糕给我吃,我惊奇地发现所用的奶酪是那种德国出口叙利亚的品牌。德国的奶酪千百种,但这些人选择的却依然是在叙利亚市面上能买到的货物。”
说到巴黎袭击和伊斯兰国,身为逊尼派穆斯林的拉万和伊朗朋友哈迪的观点倒是完全一致。“一切都是法国策划好的阴谋,为了侵略叙利亚找借口。你要真心反恐,可以帮助、支持叙利亚政府军啊,他们尽管犯下屠杀人民的暴行,但仍可以被约束利用。现在倒好,一个个都想把自己的军队弄到叙利亚来。”
拉万深信,伊斯兰国是外部势力扶植起来的,因为“他们的包装风格太不阿拉伯了,他们的阿拉伯语也太差了”。“IS旗帜上的阿语,顺序完全是错的。自称建立什么伊斯兰国,旗子上居然写着‘真主是穆罕默德的使者’(Allah rasul Mohammad,注:应为Mohammad rasul Allah,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还有比这个更荒谬的吗?我怀疑这是根本不懂阿语的人复制粘贴谷歌翻译的结果!”
“不过我现在对伊斯兰国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你说它不好,别的侵略者就好吗?你说它占领了叙利亚领土,阿萨德不是一样出卖土地给俄罗斯和伊朗吗?后者趁叙利亚人迁移海外,在大马士革疯狂买地圈地,这是有目共睹的。一切都是为了权力,反恐、教派都是幌子。有人说,阿萨德政府现在又赢得了优势,我不这么看。无论是俄国人还是伊朗人,随时都可能抛弃他。阿萨德访问莫斯科,普京和他谈了什么,美国和伊朗借核问题谈判又商量了什么,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穆罕默德(埃及):我赞同伊斯兰国的理想,但反对他们实现目标的手段
在我看来,穆罕默德好比埃及同龄人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在革命与动荡的三年里,别人忙着抱怨争吵发泄,他却能沉下心来,在一家知名的跨国互联网公司勤勉工作,一改曾经的懒散怠惰,从驻埃及办公室的小职员升为部门经理。其间,穆罕默德数次到国外培训交流,既开阔了眼界,又增加了他独挡一面的勇气。如今,他的技能和薪酬远超同龄人的平均水平。而与此同时,在精神世界里,他又是个信仰虔诚、道德高尚的穆斯林。别人遇到什么问题,他都会去帮忙;讨论时立场观点相左,他也从不争吵。
“看到巴黎恐袭的消息,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阿拉伯人完了。这些袭击如同9·11一样,会触怒西方国家,对我们不加区分地发动新一轮打压”,穆罕默德如是说。
他的朋友们则对各种小道消息议论纷纷:“我原本计划好去欧洲旅游呢,这下没戏了。听说法国使馆现在拒绝给阿拉伯人办签证。”“我听说埃及政府明知客机坠毁是恐怖分子搞的,还想掩盖,一再否认恐袭,就怕影响旅游业。电视里整天放什么‘埃及真高兴’(Misr bitafrah)之类的宣传片,要么就是动员大家去沙姆沙伊赫,弥补外国游客撤离的损失,难怪这些短片在网上被人恶搞。”
客机坠毁的调查结果还未公布,巴黎的爆炸和枪击案发生。埃及国有和私营媒体借此事件表达了三个意思:一是强调与法国站在一起,支持对方的反恐行动;二是说伊斯兰国是美国和欧洲一手搞起来的,但现在IS反咬一口,不听西方的了;三是对西方双重标准表示不满——巴黎恐袭后,法国戒严、军队上街、限制公民自由,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但2013年埃及军方上台,却被外界批为政变。
然而穆罕默德却对伊斯兰国的兴起有着不同解读:“他们的理想和目标是对的。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什叶派政府镇压、屠杀逊尼穆斯林,IS在当地建立伊斯兰国就是要打破这种不公正。但是他们到世界各地滥杀无辜是错误的,我反对这样的做法。”穆罕默德自始至终没提恐怖主义一词,尽管从两年前起,这个词就一直充斥埃及媒体。事实上,一些埃及、伊拉克和土耳其朋友常常拿伊斯兰国和我调侃打趣,但恐怖主义(al ilhab)对他们来说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外来概念,极少挂在嘴边。
穆罕默德的观点虽不一定在埃及有广泛代表性,却触及了阿拉伯国家打击伊斯兰国光说不练的问题核心,即教派冲突及其背后的地缘政治争夺。尽管伊斯兰国威胁阿拉伯国家的社会安全和政权稳定,进入今年以来,巴林、阿联酋、沙特、约旦等国却相继停止了对伊斯兰国的打击,而是将目光投向摧毁也门的什叶派武装和遏制伊朗势力蔓延上。这使得在反击伊斯兰国的行动上,周边阿拉伯国家有声音却无明显动作。逊尼派的伊斯兰国是威胁,什叶派势力的扩张更是威胁——像摩苏尔这样的历史名城被伊斯兰国掌控当然不好,但如果被什叶派的所谓“反恐联军”攻下,恐怕会更糟。眼看伊朗、俄罗斯支持下的阿萨德政权占了上风,此时打击IS恐怕就没那么重要了。
从穆罕默德的观点延伸开去,阿萨德政权与IS的兴衰其实存在某种依附关系。一旦恐怖组织被打掉,叙利亚政府就没法拿反恐说事儿争取国际支持;同理,阿萨德政权要是倒台了,伊斯兰国也不能再用什叶派或异教徒压迫为理由吸引世界各地的信众加入组织。
佩娜尔、法提赫(土耳其):反恐,各国还不都是只考虑自己的利益
佩娜尔即将升入大学。她以伊斯坦布尔居民的视角描述了土耳其国内的难民现状:“叙利亚战争爆发后,我国政府实行边境开放政策,超过二百万难民进入土耳其。在一些靠近叙利亚的南部城市,比如Gaziantep,Şanlıurfa,有非常多的难民营,那里的学校、医疗机构也对难民开放。但在伊斯坦布尔,我觉得情况很不同,有组织的难民营少,沿街乞讨的难民比比皆是。我看到许多人就住在市区的公园里,并且还在那里生了宝宝!政府想改变这种无序现状,特别是尽快救助儿童。但是土耳其不是很发达的国家,我们必须得到欧洲的帮助。”
近几个月来,另一位土耳其朋友,在工程专业就读的法提赫,也时常说起难民给伊斯坦布尔带来的变化,比如城市变得拥挤混乱,住房价格明显上升。最近欧盟首脑峰会原则同意追加30亿欧元给土耳其政府,目的是让后者尽可能地在国内处理难民问题,禁止他们迁移到欧洲。可法提赫认为这笔援款还很不够,毕竟土耳其已经花了近80亿美元在叙利亚难民身上。
然而最近更牵动佩娜尔神经的无疑是恐怖袭击事件:“我现在看新闻,主要关注有关恐怖主义的消息。土耳其深受恐怖袭击之害,我看到同胞遇难非常难过。特别是上个月安卡拉的爆炸案,近百人死去。在我看来,在巴黎和安卡拉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区别,各国应该联合起来反恐,因为恐怖分子践踏的是全人类的价值。但遗憾的是,每个国家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另外,巴黎事件之后,我担心欧洲穆斯林的处境,他们或许会遭遇更多歧视。不过,我也理解欧洲人的这种排斥心理,媒体上整天报道IS所做的坏事,自然会加深观众对伊斯兰的负面情绪。我们又有谁不是深受媒体言论的影响呢?”
佩娜尔对恐怖袭击的担忧道出了伊斯坦布尔居民的一种普遍心态。今年夏天我在那里小住了两个星期,深感当地百姓犹如惊弓之鸟,对IS袭击心存恐惧。记得在Taksim广场,只一声类似汽车爆胎的声响,地铁站里的人们就慌乱四散。一位女士一边向外跑,一边对我说,“伊斯兰国随时有可能对土耳其发动袭击,现在乘坐任何公共交通都不安全”。
不幸的是,几个月后的10月10日,这位好心人的忠告在安卡拉火车站应验了。而此次巴黎恐袭又让一些人翻出安卡拉的旧账,引来政府和反对派之间新一轮的辩论和指责。比如,法提赫作为埃尔多安和正义与发展党的支持者,就批评了一些土耳其人对两场恐怖袭击的不同态度:“有些人对安卡拉本国同胞遇害没什么反应,倒是对巴黎一片真情。巴黎的事情告诉西方,现在必须抛弃双重标准,他们支持库尔德武装,早晚会尝到苦果。土耳其现在问题很多,只有靠一个强大的领导人才能走出困境。”
而反对派则反驳说,采取双重标准、纵容恐怖主义的,正是土耳其政府本身——“为什么别的袭击发生后,伊斯兰国都积极认领,但安卡拉事件后,IS反倒默不作声?这说明土耳其政府和恐怖组织之间很可能有某种秘密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