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的新作《内在的真理》出版,这是他继《存在与事件》、《世界的逻辑》后这一系列的最后一部著作,自此他完成了自1980年代初开始写作,花费长达四十年完成的三部曲。事实上,巴迪欧不但是理论家,也是社会活动家。他早年参与过反阿尔及利亚战争的示威运动、1968年五月风暴时期作为知识分子参与与工人联合的实践,这些社会活动对他后来的思考路径影响非常大。在他看来,今天法国也许已经不存在当时他所参与社会活动时代的工人阶级,因为大城市外围的工业区已经被摧毁,传统的工结构已不复存在,它们转移到了第三世界。然而,困扰着欧洲的移民问题,却是新的无产阶级,是全球资本主义所生产的“游牧无产阶级”,必须放在全球层面的阶级关系中理解。他进一步指出,法国殖民阿尔及利亚时期的殖民主义在今天的法国社会仍然是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仇穆排外的刻板印象以“文明”的名义重现,表现为一种惊人的确定性,认为西方世界优于其他任何世界,西方是现代文明的解药。然而实际上,正是历史上的帝国主义和不平等的结构造成了今天不可弥补的差距。谈及今天的法国政治格局,巴迪欧认为马克龙的当选与历史上路易·波拿巴和戴高乐的当选有相似处,在混乱的政治局势下,民众对左右翼党派都不满意,认为除了接受自称既非左翼也非右翼的马克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而在掌握权力的大资本家的影响下,选举系统本身便是有利于极右翼的。使玛丽娜·勒庞格外反动的与其说是民粹主义,不如说是她的“身份认同主义”,她的法国民族主义背后隐藏着法西斯主义。最后,巴迪欧指出,我们正处在卡尔·马克思在1848年2月21日有力地写下《共产党宣言》时不幸所处的位置上。如今保守势力格外强大,我们需要一边反思二十世纪社会主义实践的成就和不足,一边就当下的具体情况开展新的实验。近日,“异见者(The Dissident)”网络杂志的记者朱利安·勒格罗(Julien Le Gros)对巴迪欧进行了采访,原文于2018年12月17日发表在异见者杂志上,英文版由戴维·芬巴克(David Fernbach)翻译,载于Versoblog。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 视觉中国 资料图 萨特追随者你的新书《内在的真理》(L’Immanences des vérités,Fayard,2018 )是一部极为丰富艰深的哲学传奇! 巴迪欧:这本书是我从1980年代初开始写作的系列作品的最后一部。第一本书《主体理论》(Theory of the Subject)出版于1982年,它仍然和当时的政治有关,但也是一次新的哲学转向。之后是三部曲《存在与事件》(1988)、《世界的逻辑》(Logic of Worlds,2006),最后是《内在的真理》,它是一个长达四十年的系列的完成。 这本书中有穿插着戏剧性的段落,讲到了斯宾诺莎和柏拉图、数学理论、整数……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说这是一部多学科综合的作品吗? 巴迪欧:我或许不会用这个词。哲学总是关涉一切的。它从一开始就探讨过戏剧、政治、科学……有必要把我所从事的各种活动——我是个政治活动家、小说家和剧作家——与哲学利用这一结合体的方式区分开来,哲学会从反思的角度看待这些自然材料。我是个多面手,并试图在哲学领域中把这些学科结合起来。 你的三部曲中出现的 “哲学家艾哈迈德(philosopher Ahmed)”是谁?他最早是在你1984的戏剧《微妙的艾哈迈德》(Ahmed le Subtil)中出现的。 巴迪欧:我那时在奥贝维利埃的戏剧公社(Thétre de la Commune)办了一个哲学研讨班。出于哲学原因我想讨论戏剧,必须让这个角色在场,不能只是引用他的话。在舞台上工作时我请来了我的朋友,导演兼演员迪迪埃·加拉斯(Didier Galas),由他扮演艾哈迈德。他表演了一些小片段。在哲学中,我们会举许多日常生活、历史或艺术中的例子。这使我能以展示而非引用的方式把例子具体化。 你在新书的“现代有限性的诗性过程”一章中,分析了勒内·夏尔(René Char),尤其是他的诗“图书馆在燃烧(La bibliothèque est en feu)”。他的作品如何启发了你? 巴迪欧:勒内·夏尔最大的成就之一在于他能把自己的政治使命“诗化”。他是抵抗运动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是二战期间武装抵抗运动的成员,化名“亚历山大上尉”。通过超现实主义,他能把抗战的经历写成诗歌。他把他的一部分历史及军事经历翻译诗歌语言的能力,总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戏剧和诗歌是不受哲学的直接控制的,从我年轻时起,它们就以某种无序和存在主义的方式与我相伴。 什洛莫·桑德(Shlomo Sand)在《法国知识分子的终结》(The End of the French Intellectual, Verso,2018)中讲述了法国思想在某种程度上的瓦解。作为世界上读者最多的法国哲学家,你对此有何看法? 巴迪欧:实际上,近期对法国哲学的这一判断,主要是政治性的而不是智识性的。过去,尤其是战后时期,人们把法国知识分子描绘为“坚定的(committed)”。这个形象是在法国被塑造起来的。这个国家向来是作家激进政治立场的大熔炉。不仅萨特站到了共产主义一方,战前一些作家也站到了极右翼一方:罗伯特·布拉西亚克(Robert Brasillach)、路易-费迪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等等。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大批法国哲学家加入了反动和保守主义的阵营。当外国人说法国智识的瓦解,我同意他们的观点。他们不需要这些“新哲学家”所展现的东西——这些人既不新也不是哲学家。其他国家已经有了自己的保守主义者了。他们对我们的新自由主义不感兴趣。幸运的是还有一些例外的人,可以说我自己就是一个。 你也有“追随者”,比如说阿尔贝托·托斯卡诺。 巴迪欧:坚定的哲学家总是这样的。我自己也是萨特的追随者。萨特是个能吸引所有人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苏格拉底也是这样。“追随者(disciple)”是个有点麻烦的哲学概念,因为许多追随者都是未来的背叛者。 你是怎么与萨特分道扬镳的? 巴迪欧:我从来没有真的与萨特决裂。他于1980年去世时以及在那之后,我写了最后几篇关于他的文章,我向来承认他的伟大。而在哲学方面,我很早就和他分道扬镳了,20世纪50年代末,当我发现结构主义、米歇尔·福柯、路易·阿尔都塞、吉尔·德勒兹、雅克·拉康等人的新作品的时候……我就不能再从事现象学或者存在主义了。但由于萨特对他的政治使命始终坚定,在这方面我依然和他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我没必要激烈地批评他。这更像是渐行渐远的过程,最终我的作品无疑与萨特反差很大。 从阿尔及利亚战争到1968 你最初是在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时候参与政治的? 巴迪欧:我们这代人都是从对殖民冲突采取立场开始投身政治的。阿尔及利亚战争和随后的越南战争,在动员一批年轻知识分子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在阿尔及利亚战争的问题上,我和萨特的立场很近。他相当积极地投身其中。当时的状况非常残酷,如今你可以在世界各地看到其他的例子。但阿尔及利亚战争离法国很近,不要忘了当时有一百万年轻法国人不得不去阿尔及利亚打仗。进攻相当暴力,还使用了酷刑。十九岁时我参加了第一次反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示威,示威活动远非和平。警察用警棍之类的东西打我们。尤其因为那时我们组织得还不够好,我们还不知道必须先有一个坚实的集团,才能去示威。我们像一群羔羊走向屠宰场,也体验到了当重大利益受到威胁时,这个世界能够多么暴力。这一经验使我坚信,任何真正的政治立场都具有一些对抗性。我们不得不与主流世界发生冲突,即使这并非义务。我认为那些奉承既定秩序的人不算是真正的哲学家。 在你看来,那时的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还依然扎根在人们头脑中吗? 巴迪欧:我所有的经验都指明了这一点!你可以看到反阿拉伯、反穆斯林、排外的刻板印象是如何迅速重现的,殖民思想的浸染历史久远,依旧强盛。它仍然是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表现为一种惊人的确定性,即认为我们的生活世界优于其他任何世界。显然,西方,也就是最后一批扩张主义国家,认为自己(而且西方大多数人都相信)是现代文明的万能药。实际上,是帝国主义和不平等的结构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差距。把在某些方面丑陋而可怕的东西等同于文明的最完美形式,是一种盲目的暴力。 2005年,你在《世界报》(Le Monde)上发表了一篇揭露法国“少数民族”遭遇的文章。在那之前,你的刚果裔养子被捕了。 巴迪欧:官方统计数据就在那里。如果你是黑人或阿拉伯人,在街上被逮捕的几率是白人的二十倍。在我们的社会中,“可敬的公民”和那些被认为不可敬的公民之间,有着事实上的隔离,有一幅外国人的相貌就足以被差别对待。这种现象不可容忍地遍及我们整个社会。 穆卢德·阿舒尔(Mouloud Achou)的“大新闻(Le Gros Journal)”(译注:法国脱口秀电视节目)播出时,你见到了阿萨·特拉奥雷(Assa Traoré)。2016年她的哥哥在佩尔桑-博蒙警察局死亡,她和阿当马委员会(Adama Committee)谴责了警方的暴力行为。工人阶级社区和你所属的特权阶级有可能建立联系吗?(译注:阿萨·特拉奥雷的哥哥阿当马·特拉奥雷在拘留所死亡。警察起初称他因饮酒和吸食大麻死于心脏病突发,并拒绝让他的家人查看尸体。第二次验尸结果则表明阿当马死于窒息。该事件引起了公众广泛的关注。阿当马委员会旨在为阿当马事件伸张正义,他们与黄背心一起走上街头抗议。) 巴迪欧:我认为可能。这是意愿的问题。我和住在阿多马之家(Adoma Homes,供无力负担普通商品房的人居住的公共住宅)的非洲工人一起情同手足地工作过许多年,遵循他们的规则……体验他们的不幸。我和这些人相处起来没有问题,他们往往在电视上稍微了解过我。在我的政治斗争中,我交往的都是因这些不幸而动员起来的年轻知识分子,或者是属于这个弱势群体的人。与我一同行动的朋友和同志都来自这些地方。而我的敌人,那些经常贬低我的人,往往都是位高权重的人。 在你的《我们有权反抗》(On a raison de se révolter,Fayard,2018年)一书中,你讲述了68年5月你的一次重要经历,你在兰斯教书时与当地肖森工厂(Chausson factory)的工人见了面。 巴迪欧:从感性上说,那是我在68年5月的主要经历。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我原先以为分离的两个世界是能突破这种范式的。虽然我身为马克思主义者,也认识到了工人阶级世界的重要性,但从生活的角度说,这与作为兰斯(Reims)的哲学教师的我相距甚远。1968年,我意识到教师可以像我们当时那样走向肖森工厂。我们渐渐地被接受了。最年轻的工人最先开始和我们说话,然后我们继续在城市里举行振奋人心的会议,参加的有知识分子、学生和工人。在社会活动家和学生的支持下,工厂中设立了团结基金。阶级壁垒没有妨碍我们建立起一个政治与兄弟情谊性质的项目。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关键时刻,我始终铭记那时发生的事。 后来,你去了巴黎八大(又叫做 University of Paris-Vincennes)教书,这个地方这是思想的先驱。 巴迪欧:这是一所非常特殊的大学,从最初的1969至1971年到20世纪80年代,这里都是一片试验田。各种政治团体在此都有体现,讲座会变成会议,一次简单的投票就能让大楼被占领。有人和警察打架,我们派代表团去工厂,我们和郊区的教师对话。有一段时间这里是滋养好战性的温床,后来又重新强调了控制与“稳定”。学校的智识经历也非同寻常,因为吉尔·德勒兹、米榭·塞荷、弗朗西斯·夏特勒和米歇尔·福柯都在这里教书。这段经历对我而言就像大学版本的兰斯的工厂经历。两者有着相互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