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疾病不仅是挽救生命,还需要寻求心理安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在重返社会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凯瑟琳·杰米(Kathleen Jamie),《颤裂》
乳腺癌是一种严重威胁成年女性健康的恶性肿瘤,而大多数全科医生在日常工作中都会接触到此类患者。乳腺癌切除术不仅会导致患者身体缺损,同时这种肉体上的创伤还会给女性带来沉重的心理阴影。在发达国家中,整形手术可以为患者解决这种难言之隐。
对于女性来说,乳房与容颜都是青春靓丽的象征,她们担心失去乳房会影响性生活和生育并且加速衰老。相对于其他专业来说,乳腺外科医生对于胸部审美具有更高的标准,就像时装设计师会着重凸显女性胸部的曲线。
由于乳房对于女性具有特殊意义,因此医学界在临床上也非常重视乳腺癌的诊疗工作。在我曾经工作的城市里,如果女性发现乳房肿块需要就诊时,那么其流程要比其他肿瘤患者更为便捷,通常在几天之内就会安排患者与专科医生见面,然后进行乳腺钼靶或者B超检查,若是有必要进一步明确性质,医生通常会切除一小块组织在显微镜下观察。一旦确诊为乳腺癌,那么我们将向其详细解释手术、化疗以及放疗的利弊,从而方便患者回家后进行选择。
乳腺科专家可能是外科医生中最平易近人的群体,他们不但善于把握患者的焦虑情绪,并且在安排诊疗与随访时也考虑得十分周全。但是无论临床医生在生活中多么感性,他们在实际工作中都应保持理性,而“临床”这个词则体现了冷静与高效的内涵。
就在我踏进当地医院的大门时,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救死扶伤的场所。整座建筑由玻璃与金属构成,就诊大厅时尚别致,白色走廊四处延伸宛如迷宫,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购物广场、航站楼或是会展中心。综上所述,医院是为广大患者提供高效服务的地方,至于他们的希望与焦虑则很容易就淹没在人潮中。
爱丁堡西区总医院(Western General Hospital in Edinburgh)始建于19世纪60年代,当时这里是一所教会收容穷苦百姓的救济院,我曾经在这里学习乳腺疾病的诊断与治疗。历史上有些救济院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但是现在人们看到的建筑往往是经过现代化改造的产物.我那时还是个年轻大夫,终日奔波于医院各个角落,经常遇到走廊突然变窄或者地板翘起半截的情况。而历经维多利亚时代与爱德华时代的大规模扩建,这里终于从救济院转型为一家综合性的公立医院。20 世纪60 年代,乳腺门诊正式完成了后期改建,那时候人们对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充满了期待,并且相信这种进步能够给医学领域带来飞跃。
医院对于乳腺门诊的投入毫不吝惜,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壁颜色透着芬芳,上面悬挂着做工考究的绘画作品。尽管这里环境舒适,但是没有窗户的房间与笨重的候诊椅已经暴露了此地的性质。我曾在一位外科同事的陪同下参观过乳腺门诊,当时看到许多神情焦虑的女性因乳房肿块前来就诊。
在全部就诊患者中,有5%-10%的女性最终会被确诊为乳腺癌,而其余病例均为良性疾病。其中许多乳房肿块实际上是纤维腺瘤,虽然这些源自乳腺小叶的泌乳组织、韧带与腺管纠缠在一起可以形成网状结构,但是这种良性肿瘤对于身体并没有什么危害。除此之外,另一种表现为乳房肿块的疾病是乳腺纤维囊性变,而这也是临床上常见的一种良性病变。该病的特点为乳腺中分布着充满液体的非癌性囊肿,肿块大小随着女性月经周期发生变化,就像月相过程中出现的盈亏圆缺。
乳腺纤维腺瘤常见于年轻女性,这种无痛性肿物的特点是表面光滑且活动性好,而她们通常会被告知无须安排进一步检查。相比之下,乳腺纤维囊性病变会伴有疼痛感,同时临床上较难区别肿块的良性与恶性。此时,乳腺科医生会在超声波扫描仪的引导下,使用“细针穿刺抽吸”的方法从囊肿中抽出淡黄色液体以明确诊断。偶尔,医生也会在检查时发现某个肿物的质地坚硬且活动较差,而我们则需要对这些症状保持警惕。
此时,医生会使用较粗的活检枪来采集标本,如果肿瘤位于乳房深处,那么可以考虑在全身麻醉下行“乳房肿瘤切除术”。
我们在诊所经常会遇到女性患者前来复诊,她们希望医生对手术切口的愈合情况进行评判。这些患者接受过的手术多种多样,其中就包括乳腺癌手术、乳房重建术以及乳房缩小术(乳房过重会引起背部疼痛)。
通常来说,整个检查流程非常流畅便捷,护士会安排患者进行更衣,方便医生检查。切口愈合情况通常是患者咨询的重点:例如,瘢痕恢复的好坏或者整形手术的效果。而我已经记不清询问过多少位患者她们如何适应身体上的变化。
从临床管理的角度来说,康复应该是某种客观与可重复的过程,同时还能够在控制成本的基础上便于推广。我曾在某年秋季参观过一场有关乳腺癌患者康复的展览,而我也从此项别出心裁的活动中受益匪浅。该展览由两位女性艺术家和诗人共同打造,内容反映了其中一位癌症患者探索康复之路的艰辛历程。
诗人凯瑟琳·杰米在50岁年那年被确诊为乳腺癌,当她从麻醉中苏醒以后发现胸前留下了长长的Y 形瘢痕,但是她没有立刻接受乳房重建术。术后平坦的胸部让她深感震惊,原本淡定的心情也开始变得焦虑不安。杰米在家休养期间开始思考手术后带来的身心变化。
她审视着缠绕在胸前的这道烙印,以诗人的语言诠释着内心的感悟。那么艺术家在创作时都是从何处开始落笔的呢?通常来说,他们会运用不同的线条勾勒出画作的轮廓。显而易见,杰米身上留下的瘢痕正是一种特殊的线条!
杰米开始认真观察这种特殊线条的变化,其间她还参考了许多资料了解手术对于身体的影响,仿佛在重新探索“自然界”的奥秘。在她的脑海中,线条可以描绘出辽阔的原野、奔腾的江河,甚至美丽的玫瑰。杰米在治疗过程中曾经接触过很多医生,可惜这些专业人员只会关注切口的愈合情况,而画家对于手术创伤的解读却无人知晓。
杰米有位艺术家朋友叫作布里吉德·柯林斯(Brigid Collins),她希望柯林斯能够通过绘画和雕塑作品展现癌症患者不为人知的世界。为了在短时间内完成构思,杰米开始通过简短的散文诗把自身的感受记述下来。杰米的诗歌与柯林斯的作品可谓珠联璧合,同时她们这种心有灵犀还避免了工作上踯躅不前。虽然两个人的分工各有侧重,但是她们的创意却十分默契。
后来,柯林斯写道:“杰米勇敢地把康复过程中经受的艰难困苦与大家一起分享,其中既有过去的阴影也有正在经历的煎熬,尽管发生在个体,但是却具有普遍意义,而我们在寻找灵感时则尽量取材于人们的实际生活。”
杰米与柯林斯在本次展览中运用了两种不同的展现手法,她们巧妙地让观众在欣赏的同时感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其中第一类作品的风格与前面提到的查尔斯·贝尔非常相近,作品中反映的疾病与残疾均按照医学院的教学要求进行绘制。尽管这些精美的插图令人赞叹不已,但是我们对于图中女主角的身世却一无所知。杰米与柯林斯在第二类作品中融入了传统的健康理念,她们认为人体只是宏观宇宙在微观世界的镜像。假如我们把人体比喻为大地景观,那么疾病就是影响和谐的狂风暴雨,而周围的世界则会努力恢复内环境的平衡。
当杰米看到乳腺肿瘤在X 光片上的影像时,心里并没有因此感觉到丝毫的惊慌与恐惧,她反而将其形容为“望远镜中发出灰色光晕的满月”。当杰米在自家花园休养时,她看到山梨树枝头密密麻麻地落满了小鸟,于是脑海中就联想到切口上已经凝结的黑色血痂。她在一首诗中写道:“有时我仿佛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就像来自远方的山鸣谷应。”这种遥远的声音似乎可以解开她心底的桎梏,摆脱那冷漠世界的束缚回归安宁。其中一幅作品是用山梨树枝代表迂曲的手术瘢痕,而文字表面经石膏粉打底和虫胶涂刷后再接受打磨抛光,似乎这两者相互映衬即将酝酿出新生命。
除此之外,杰米与柯林斯不仅在作品中引用了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的诗句:“枝头刚摘下,艳色即已差。”她们还在某幅以野玫瑰为主题的画作启发下描绘出瘢痕的轮廓,令其看起来就像是中世纪手稿里已经褪色的插图。
乳腺癌在临床上具有遗传倾向,可以累及家族中几代女性患者。杰米还记得童年时度过的美好时光,她喜欢坐在奶奶的腿上并将身体依偎在老人的怀里。杰米在《遗传2》(Heredity 2)中写道:“奶奶把乳房称为‘Breist’,而将胸部叫作‘Kist’。
她经常会对我说:‘快过来,让奶奶抱抱。’”因此柯林斯将这件雕塑作品命名为胸怀(Kist)。她写道:“我们的设计初衷是把它当成某种‘安室利处’,其作用就像女性的怀抱、容器、针线盒或者裙摆,而人们可以将这里当作避风的港湾。”
本文节选自[英] 加文·弗朗西斯《认识身体》,中信出版社·见识城邦出版